當然,楊氏的美麗,並沒有被杜甫刻意張揚
連楊氏出現在詩歌中的情況,都是符合傳統文人的習慣的,也就是老和瘦。
從創作的時程來觀察,在安史之亂前夕,也就是天寶十四年十月的時候
杜甫四十四歲,創作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首詩,也就是從這首詩開始
楊氏才持續地、頻繁地出現在丈夫的筆下,那相關作品,剛剛已經說了,多達三十多首
但是要特別注意,就在這首詩之前,他們已經有共同生活長達十多年的婚姻
但是呢,杜甫竟然完全沒有寫到妻子,而前後一對照就呈現出醒目的對比
這是因為先前杜甫一心追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
所以結婚後不久,就把妻子寄放在異鄉,他獨自一個人留在長安奮鬥,飽嘗長安十年的辛酸。
其中例如「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就是這樣的生活的一種體現。
而這呢,也多少反映了唐代文人「詎隨中婦鳳樓寒,男兒何必戀妻子」,這樣的一個心態
但是呢,就如同李白在安史之亂以後,開始大量寫到妻子
同樣地,杜甫也是從這個歷史的轉裂點,才開始頻繁地提到楊氏的
那這是因為杜甫經過了安史之亂,徹底放棄了「求官出仕」的這一條
路,他也決定要離開奮鬥十年的長安,往西南的四川地區避難
從此就大約就是展開了「漂泊西南天地間」的晚年階段
這時候,一無所有的杜甫只剩下一家人相依為命,家庭也就成為他生活的重心
因此呢,妻子兒女就常常進入他的筆下,這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而這也和陶淵明掛冠求去、歸園田居以後的情況是一樣的
這個時候的楊氏,她是以外觀上的老瘦造型和
品格上的賢慈和德慧,作為主要的書寫內涵
其餘,有關於她作為一個個體的人格特質或者是性格表現
那麼就像過去很多詩人的筆下的妻子一樣,是完全沒有被提到的。 首先,從外觀上來講
杜甫詩中的妻子,主要是以毫無審美意趣的「老」和「瘦」,這樣的形象來概括的。
而這些籠統、抽象的形容詞,就縱貫於杜甫一生的相關的作品裡。
例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就提到「老妻寄異鄉」
那像剛剛提到的〈北征〉詩,寫到「瘦妻面復光」,這是提到杜甫呢千里迢迢、
跋涉回來帶給妻子一些化妝品。
所以呢,妻子化了妝以後,整個臉也綻放出光彩,也是他們家庭中非常有趣的一幕
另外呢,像到了成都草堂時期,杜甫也跟妻子兒女,他們非常喜樂地相聚在一起
像〈江村〉這首詩裡面就提到「老妻畫紙為棋局」,下面一句本來是「稚子敲針作釣鉤」
他們一家人一切呢,DIY的自力更生,然後呢,也和樂融融
另外像〈進艇〉也反映這樣的現象,他說:「晝引老妻乘小艇」,他們一起去坐小船。
那麼當杜甫非常憂慮的時候,他也寫到 「老妻睹我顏色同」,還有剛剛提到的「老妻書數紙」
還有像「偶攜老妻去」,「飄飄愧老妻」,「老妻憂坐痹」等等,始終非常的一貫。
那麼再加上各自出現有一次的「山妻」,還有「瘦妻」。
全部加起來,這些抽象的籠統的形容詞,並沒有觸及到具體的感官描寫
而這呢,也直接牽動了讀者對於衰老形象的聯想。我們會在腦海里浮現出乾癟、
瘦瘠乃至於皺紋、佝僂等等糟糠之妻的這個典型形象喔 以至於剛剛提到的宋代王安石在〈杜甫畫像〉裡
他就用「瘦妻僵前子仆後」,來為他們一家人進行造型的,就這樣的一個老瘦的造型來說
很可能是反映了吉川幸次郎先生所觀察到的。這位漢學家指出,杜甫詩歌的特殊傾向之一,就是
往往突破六朝以來,感官愉悅的審美防線,而往往書寫醜陋、令人不愉快的風景。
因此杜甫詩裡面常常出現疾病啊、老醜啊,這樣的身體形象
以及呢,艱困貧窮的這樣的一個物質現象。比起李白來,其實是更逼近於真實的生活原貌。
但是呢,反映在有關妻子的描述裡,那麼,杜甫之所以多老妻、
瘦妻,這樣一個的語詞恐怕未必是客觀的寫真
我們看,杜甫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個第一次出現妻子的詩篇中,他寫到「老妻寄異鄉」
他其實年僅是四十四歲,而這個時候呢,楊氏也差不多也只有三十歲出頭而已。
雖然算不上是青春之齡,而且她又經歷過生活的滄桑的這種苦難
但是才三十多歲,成熟女性的風韻應該還有幾分,絕對不能夠說是衰老。
但是呢,她被寫到詩歌裡的時候,就已經被杜甫稱為老妻
所以說其中啊,也就是老妻,這樣的一個語詞所蘊含
的恐怕不是寫實的,而是受到一種知識和信仰所影響的結果
意思是說,當詩人在進行寫作的時候,有一整套的意識形態,有傳統
所累積下來的某一種特定知識,也有一種他們對於女性的一些 這個信念。
所以這都會影響到詩人的寫作。其實呢,杜甫除了家內的這個妻子楊氏之外
他詩歌裡面如果寫到了不是自家的妻子,也大都是以這種老瘦,甚至是孤寡的形象出現。
並且呢,也都是常常置身在貧窮或隔離的生活中,跟他寫妻子的狀況是大致一致
我們統一一起來看,像「妻孥隔軍壘,撥
棄不擬道」,還有像「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
再看令人非常感動的一幕,「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另外還有,「萬里須十金,妻孥未相保」。還有我們剛剛看過的,「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
還有一個例子,是「妻子寄他食,園林非昔遊」
請看這些詩歌裡面,都是寫丈夫離家在外,相隔千萬里之遙,其中的辛酸當然是不言可喻。
尤其特別是〈羌村三首〉的這首詩 他描寫夫妻久別重逢的情景最是深動感人
其中說,當杜甫回到家的時候,久未謀面的妻子兒女竟然感到驚訝無比,然後才是喜極而泣
甚至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刻,夫妻兩人可以單獨地面對面
見到對方還覺得像在做夢,不敢相信伴侶就在眼前,那真是讓人看了感慨萬千。
所以可想而知:做妻子的楊氏,一個人獨立照料兒女,這該是何等的辛苦
並且即使夫妻團聚相守的時候,嫁雞隨雞的妻子也不能免於物質困窘的壓力
例如說,「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身上有幾百個補丁。
那另外還提到「失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 杜甫說:我就任我的妻子,去哀愁家裡一直都是這麼的窮困。
另外呢,還有「老妻憂坐痹,幼女問頭風」,連他的健康也是妻子心裡面的負擔。
另外還有一首「妻兒待米且歸去,明日杖藜來細聽」, 原來妻子在家裡面等著杜甫送米回去下鍋呢
所以下面還有一首反映了類似的情況:「囊虛把釵釧,米盡拆花鈿」。
從這些詩篇可見,除了憂心丈夫的疾病,操心兒女的撫育之外,貧窮就是妻子最大的煩憂
而衣食不足,這也是她勉強度日的窘迫寫照。然而破損的衣裳還可以釘補、
還可以使用,所謂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但是呢,當米糧已經空的時候,這就過分地急切了,不能夠再多等了。
那麼作妻子的就只能夠「囊虛把釵釧,米盡拆花鈿」,拆下頭上的釵釧花鈿這類的首飾
變賣來補貼家用。
那麼,這些和元稹的妻子韋叢,犧牲奉獻是完全一樣的。
元稹筆下的這位妻子,也同樣是在〈悼亡詩〉裡出現
元稹說「顧我無衣搜盡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也因此韋叢死後,元稹會如此的哀傷懷念,其中呢就包含了對妻子深刻的感激
於是乎,生計艱難反而成為凸顯妻子的德性,一種很有力的背景,而這樣賢順、
又這麼樣貞一的楊氏 就終其一生牽附在杜甫身邊,過著「偶攜老妻去,慘澹凌風煙」
過著「妻拏復隨我,回首共悲歎」
的漂泊生活。我們再看杜甫詩裡跟妻子有關的詩,像「曬藥能無婦」
以及「藉糟分汁滓,甕醬落提攜。
飯糲添香味,朋來有醉泥。
理生那免俗,方法報山妻」
這幾首詩,讓我們看到楊氏除了操持一般的家務之外
她還同時呢,還負責曬藥的工作,而這個曬藥呢,很可能是供自家的療疾之需。
因為像杜甫就常常生病,就可以透過這個曬藥
得到及時的救助,那當然很有可能這個曬藥,也可以拿來販售,來賺取外快貼補家用。
那麼 除此之外,楊氏還會配合杜甫來收集食譜,增進她的廚藝,像剛剛提到的那一首詩
所謂的「理生那免俗,方法報山妻」
這段話,詩評家解釋得非常清楚,他說「報」這個字如聞其聲,酷似向客細訊二物方法,
隔屏呼老妻記之,尤見題中「新」的這個意義
這意思是說,杜甫呢因為老友送來的飯菜,覺得這個
很特別,所以就向客人細細訊問這兩種食物的作法
而隔著屏風,因為男女有別,所以妻子在屏風後面,杜甫呢
就呼叫後面的妻子,讓她把這個他所獲知的新食譜給記錄下來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楊氏在這裡也完美實踐了
傳統對於女性的一個要求,就是「主中饋」這樣的一個妻子的責任。
當然,在杜甫的夫妻關係裡呢,我們也還是可以
看到輕鬆的一面,他們雖然貧困操勞,偶爾也會有這樣一個閒適的片刻
像「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還有「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我們可以看到一家人非常輕鬆愉快的倫常
之樂,而且呢他們用手工自製的粗糙工具,還是可以帶來不假外求的許多的樂趣
那一份經歷遷隔兩地和動盪生涯,又維繫不墜的深情所
產生的信賴和了解,應該就是他們兩位夫妻在物質匱缺中
依然無損於彼此的恩愛的重要因素 那當然,除了妻子的角色,楊氏呢還
擔任了另外一個職能,也就是兒女的母親。甫曾經歌詠「沙上鳧雛傍母眠」
這樣的一個田野風光 他自己的家庭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兒女們都仰賴楊氏的悉心照料
所謂的「世亂憐渠小,家貧仰母慈」
在這亂世裡,我非常憐惜你們這麼幼小。家裡這麼貧窮,都是要仰賴一個慈愛的母親的照顧
當然還有可愛的小女兒「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
另外呢,我們還可以看到「女病妻憂歸意速,秋花錦石誰復數」
意思是說杜甫的女兒病了,妻子呢非常的憂心,所以杜甫也歸心似箭。
從這些詩裡,我們可以看到楊氏是被兒女所圍繞的。她也是嬌憨的女兒,那麼妾身所及,直接
模仿的對象,那麼她也會為女兒的罹病憂心不已。
那當然了,對兒子的溫柔呵護也就可想而知,在在都可以反映出
母親角色的倫理定位,而楊氏的母職也獲得了充分的凸顯
就這點來說,我們可以透過「原型」這樣的一個神話意義來 呈現楊氏的一個母性的內涵。
榮格曾經說:在人類的集體潛意識裡面,比較常見的就是母親原型,母親原型相對於
象徵威權、力量和尊嚴的父親原型,比較是代表保護、
慈養、仁愛和救助的,那麼母親原型就體現著
母親的關愛和承擔,她呢撫育子代成長,並且結出碩果。
透過這樣一個母親原型,我們可以清楚看出,楊氏確確實實
就是符合這樣人類集體潛意識裡面對母親的一種偉大的、溫暖的想像。
所以講到這裡,楊氏在杜甫的字裡行間
充分實踐了妻職和母職這兩大女性的傳統功能,她
也成為苦難原則底下,樸實自然,堅韌擔荷的「大地之母」,而這一點其實也是繼承或者
是反映了《詩經‧十月之交》以來,妻子文本中最常見的倫理表述
就此而言,曾經有學者認為:這一種杜甫型的夫妻關係,是一種
妻子甘居於丈夫身後,並且呢在丈夫的信賴裡同甘共苦的情景
她覺得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也是讓人安心的夫妻關係,並且還說從妻子的角度
而言,雖然她一生勤勉操勞不已,可是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十分幸福的,因為
她也許認為世間的生活大都如此,而且她是伴隨著「視自己為一生中唯一的女性的丈夫」身旁
但是呢,這樣的一整段說法是否可以成立,其實
在杜甫的詩裡面沒有辦法提供認證,因為杜甫的詩裡
並沒有提到妻子說了什麼話,這就和所有的,或者
保守一點說,大部分的詩人一樣,大部分的文學家一樣
文學家的筆下,妻子基本上是被「消音」的,是沉默無聲的
她欠缺獨立的形象和個性,那雖然在詩歌裡面處處可見 可是都是驚鴻一瞥,而且呢,妻子這樣的一種短暫的
現身,往往呢又跟兒女相依、 緊密不可分
她其實是家庭倫理中,集體式的構成環節而已。
所以對這樣一種夫唱婦隨、任勞任怨的婚姻型態
做妻子的究竟是認命的逆來順受,甚至於幸福的樂在其中?如剛剛某位學者所說
還是妻子心中其實經歷了怨懟不甘的心理掙扎?這些呢,在身為丈夫的男性作家筆下
其實都找不到文字的出路,我們是沒有辦法從相關詩篇獲得檢證的。因此
在杜甫詩裡面所看到的楊氏,還是其實是杜甫心裡面的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