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經過更多的人生體驗,對於人性有更深刻的體悟之後
我們會發現王績的這首詩,實際上是落於下乘的
必須說,王維是在王績之後,卻後出轉精,青出於藍
這並不只是說詩歌的藝術表現而已
還包括對於人性所把握到的深邃的程度,也都是遠遠超過王績
因為王績的這首作品,其實只是停留在一般人的普通層次而已
他只是在字面上,呈現普通人都能夠體會的常識化的那一面 而讀者也都是因為有這樣的一種情境,所以才
「似乎」覺得這首詩是最吻合我們一般有的反應的。說「似乎」,是因為實際在當下的某個特定的處境之下
我們不可能像連珠炮似地問這麼多的問題的。原因我們等一下會說明。
不過歷代詩評中卻很少闡述到這一點。 那麼這一點呢,我們也是等一下再作解釋
現在我們要先看的是:比較起來,王維只問了一個問題
就是:「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比較起來,他似乎就融合了王績在〈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
之中的「別種幾株梅」和「林花那後開」這兩句
意思是:「隆冬春寒中的梅花開了沒有?」而也就只有這麼一句
相較起來,在同樣思鄉情切的背景之下,王維的提問就顯得太過簡略了
那這確實如同我們剛剛已經提醒大家,是一個非比一般的狀況, 也當然引起了各種不同的揣摩跟詮釋
那最負面的一種,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了,就是用這一點來推論王維是自私的
然而這個說法的不合情理,當然就無需贅言 至於另外的其他的歷代詩評家對於王維這首詩的詮釋
主要都是從正面的角度來闡發他這個提問的意義。 而且呢,重點在於強調他簡單卻有韻味
例如清代註解王維很知名的評論家趙殿成,他便認為
透過和王績的〈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來比較,王維的詩顯得更為耐人尋味
他說:「右丞右為短句,一吟一詠,更有悠揚不盡之致」
意思是說:王維右邊的這一首詩,也就是〈雜詩〉,它雖然只是短短的一首詩
但是呢,在吟詠之間令人感到悠揚不盡。 於是在下面,你就不能夠再加任何的詩句。
確實,我們在這樣的一個啟發之下,仔細想一想: 在「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這兩句之後,還能增加什麼問題呢?
仔細想,任何增加的新問題,都不免顯得牽強造作
而且呢,會顯得笨重,損害了這首詩原本悠揚不盡的含蓄韻致
於是在百般嘗試之後呢,我們會發現都難以妥貼 也因此趙殿成才會讚歎:「欲於此下復綴一句不得」
而趙殿成他只有讚歎,卻并沒有進一步地說明 告訴我們說為什麼這首詩會這麼好,他只是告訴我們這首詩的吟詠的效果
另外呢,清代的宋顧樂他提出了比較具體的意見。 他所評論的,我認為也應該是最好的一個
他在清初引領康熙詩壇的大文人王士禎,又叫王漁洋
所匯集的《唐人萬首絕句選評》中作了一番註解。 他指出:王維這首詩「問得淡絕、
妙絕」,有如〈東山〉詩「有敦瓜苦」這一章,「從微物關情,寫出歸時之喜」;那麼
王維的〈雜詩〉,「亦以微物懸念,傳出件件關心,思家之切。
此等用意,今人那得知?」 意思是說:王維跟王績的那些問法不一樣,他問得很淡
只問了「寒梅著花未」這樣淡淡的一句而已,卻又巧妙、微妙到極點。 然後他就解釋原因在哪裡?他認為這就像
《詩經•東山》篇的第三章「有敦瓜苦」這一章一樣,異曲同工。
〈東山〉篇的那一段是說:「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鸛鳴于垤,婦嘆于室。洒掃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
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意思是說:我到東山去作戰,久久不得回家。如今從東方回來,一路細雨綿綿
觀鳥在土墩上鳴叫,妻子則在房間裡嘆息,快快打掃庭院
收拾房屋,因為作丈夫的我,經過漫長的旅途,就要回家了。 而圓圓的葫蘆瓠瓜,躺在柴堆上
看到這樣一個婚禮上所用的小東西,因為那是當時在 婚禮上又剖成兩半,夫妻各執一半,也代表了夫妻的恩情
於是看到這樣的一個「有敦瓜苦」,不禁感慨:我離家去東山,到今天已經整整三年
其中,「瓜苦」也就是瓠瓜,一種葫蘆
剛剛我們提到了,古俗在婚禮上會把瓠瓜剖成兩張瓢
然後夫婦各執一瓢,盛酒漱口,也象徵了夫妻的結義
由此可見「有敦瓜苦」代表了這位征人戰士對妻子的想念,而這四個字就是
《詩經》用一個很小的東西來傳達感情,用一個瓠瓜寫出歸鄉時的萬分欣喜
這就是所謂的「從微物關情」的意思
而他認為王維是異曲同工的,王維在〈雜詩〉裡也是用微物來表達懸念
用一個很小的東西,就是「寒梅著花未」,來表達對故鄉的深刻懷念
這麼一來,也就可以舉一而反三,傳達出「件件關心」
可見宋顧樂的解釋是:王維之所以「問得淡絕、妙絕」,是類似《詩經‧東山》篇的筆法
也就是以小觀大,舉一以反十,而不只是反三 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都關心了,那其他更重要更多
的事情也就一定更關心,也就不用多說,毋庸多言,也不問可知。
所以「知道了窗前的花開了沒有」,就等於知道家裡的各種情況了
宋顧樂這個「以單一來概括其餘」的說法當然非常好
而且符合《詩經》的這樣的一個手法,那他自己也很自豪,所以他才會說: 「思家之切,此等用意,今人那得知。」
他覺得他當代的那些詩評家,都搞不清楚這首詩的意思,那其他人的說法
也都不對,只有他自己最明白,所以他特別作這樣的詮釋 而這個說法,可以說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解釋
不過,宋顧樂所講的,可能也還不夠好。原因是他的這個說法,其實是一個理性邏輯安排底下的產物
也就是說詩人在創作的時候,舉一個很小的東西來概括 其餘,以「微物」懸念來傳達「件件關心」
這是一種事過境遷之後的後設安排,是經過理性認知之後的一種藝術技巧
可是只要是技巧、是安排的技巧,他就是在理性的空間底下
去運用的,他並不是見到故鄉來人的那一瞬間的心理狀態 因為在那個當下心情非常激動,事實上是無法考量
到這樣一個邏輯性的安排,以達到舉一反三的暗示。 所以,我們認為不會是這樣的一種反應。
而王績呢,更不用講了,王績〈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這首詩
絕對是當下過後再去寫的。也就是說他在遇到故鄉來(人)的時候,心情很激動,心裡面也確實很想問那些問題
但是他是在等心裡平靜下來之後,再把這個遭遇,以及其中所涉及到的十四問題寫成一首詩。然後所有關心的人、
事、 物,也就全部塞到這個作品裡面來,一一的羅列。而這樣的做法,是偏離他真正遇到故鄉來人
的那一瞬間、很激動的時刻的那個心裡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