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谈的〈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
我们看到是天才如何战胜技术限制的一种难得表现
东坡咏物、拟人、抒情、写景
在这个词中就深化了抒情的特性
当然更在物我交感之中 来激荡出一种对时间消逝的忧伤
所谓啊 「点点是离人泪」 不只是拟人的手法写出
柳絮跟柳枝、柳条的关系 何尝不是东坡对时间的感伤
所谓的泪 也是东坡对时间所做出的反应 人与物是合?一体的
下面呢我们就再看两首 〈贺新郎〉跟〈西江月〉 看东坡如何透过咏物
写出一种更幽深的内在情怀 里面我们 也顺便谈谈 那种女性书写的特殊意义
第一首我们看的是〈贺新郎〉词这样写 他说
乳燕飞华屋 悄无人 桐阴转午 晚凉新浴
手弄生?白团扇 扇手一时似玉
渐困倚 孤眠清熟
帘外谁来推绣户 枉教人 梦断瑶台曲
又却是 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
待浮花 浪蕊都尽 伴君幽独
?艳壹枝细看取 芳心千重似束
又恐被 西风惊绿
若待得君来向此 花前对酒不忍触
共粉泪 两簌簌
这首词啊至于它的本事 由来有些争议
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这样说的 他说 关于本词也有一些故事
有谓?官妓秀兰而作
有谓?侍妾榴花而作
有谓在杭州万顷寺作 寺有榴花
这些都不过是传说而已
这首词意义其实它在虚而不在实
无需要根据事实来作诠释的 也可以充分理解它的词义的
东坡用的是一种比较象征抽象的写法
写出啊女子与花的关系 当然也透露出东坡内在的一种衷怀
这首词事实上我们可以 从它的一个特殊描写里面去掌握出它的大意的
上片就描写女子夏日孤寂、慵倦的一种生活情境
乳燕、华屋 当然是衬托出女孩子的居住的环境
这女子所居的世界相当地美丽 但相对的也相当地孤寂
「悄无人」她就在那样的寂寞幽居的生活之中
这就写出一种外在 以及反映出内在的一种情境
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之下 这个女孩子呢她是午后一直到初夜之时的一个状态
几乎都是一个人 悄无人地过着这样的生活
她是洗过澡之后 然后呢无聊地摇着扇子 「扇手一时似玉」写出它跟人的手的白
跟挽扇的白连成一体的这种感觉
最后摇着扇子 然后呢渐渐就困倦起来了
在睡梦之中了 她彷佛到天上的瑶台深曲之处
做着登上仙人的一个梦境当中
但突然之间 有些声音敲动起来
东坡呢在这里面很巧妙的用了李益 「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的 一个典故来效对运用
好像有人推开门户、把她吵醒来 但最后呢 原来是风吹竹子的样态
把一个人从天上的梦就掉落凡间、一切美好就破灭
她似乎就回到重来的一个孤寂之中 (有些)?丽的期待当然也呢终究也成空
上片这样地描写一个女孩子一个状态 好像跟咏物不相关 可没想到下片转而就描写石榴花
这石榴花本来是夏日一个当令的一个花朵
它在五月百花凋零之后才独自开放
但作者用两个字「幽独」来贯穿这个篇章
这个石榴花 这个时候它是刚开始绽放
就是用「幽独」这两个字 事实上是也可以作?整篇的关键语的
这个女孩子是幽独 石榴花也幽独
彼此同心相怜 因此人就是花、花就是人
共同的情境 一样都是幽独
幽居、寂寞、孤独、无奈 这个心境这是属于女孩子也属于花的
所以因?这样的缘故啊 这整首词对花的描写
就集中在它抑郁、芳心千重似束的一种状态 都(是)受到压抑、无法尽情舒展的样子
所谓的「半吐红巾蹙,芳心千重似束」 都是针对它压抑的部分来做书写的
而且呢时光易逝 青春难驻
夏日一过、秋风过来 在寒气之下恐怕连绿叶都会被凋伤了
最后呢 人跟花双双写到 等到这个时候 这个幽独的女孩子来到庭院之中
对着幽独的榴花正在凋落的一个状态 恐怕呢也不忍心去碰触它
这个时候啊不管是女孩子的眼泪
飘落的榴花 两相都纷纷凋落下来 人跟物都写到最后的一个状态
「芳心千重似束」最后呢变成了泪眼婆娑的一个样态
这首词啊 不必为特别?某个人、某件事而写作
它上片写人、下片呢写花 写花是人、人也是花
他们共同的情境如刚才所说 就是幽独、就是芳心千重似束
这首词啊它的最大的特色 就是章法相当的奇特
吴师道在《吴礼部诗话》里面说的 东坡〈贺新郎〉词 乳燕华屋云云
后段 石榴半吐红巾蹙以下皆咏榴
〈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云云
飘渺孤鸿影以下皆说鸿 别一格也
两首词都是这样的 先写人、后写物
我们翻开中国的诗歌史 在李商隐的〈野菊〉
〈蝉〉、〈落花〉等等咏物诗 都是采用一种同样的手法
人物双写 两线并行、却又彼此融合在一起
东坡这首词就是继承这样的技法 写人、咏物似分开亦是合一
所以这个手法是相当特殊的
胡仔在《苕溪鱼隐丛话》就说这首词 东坡此词冠绝古今 托意高远
这首词写人写物 用榴花写佳人 何尝不是东坡的化身呢? 所谓的幽独
都是他们共同的心情也是处境
仍然有着东坡词一贯的 对时间忧惧的一个意识
从而我们看到 从〈水龙吟〉看到了〈贺新郎〉
东坡的词都是一贯地隐藏着他对时间的忧虑 写花、咏物都有积极的深意在
至于后来东坡被贬到惠州以后 所写的〈西江月〉也是同样的姿态
事实上〈西江月〉这样写的 玉骨那愁瘴雾 冰肌自有仙风
海仙时遣探芳丛 倒挂绿毛?凤
素面常嫌粉涴 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 不与梨花同梦
在南宋傅干《注坡词》就有这段话 他说
公自跋云 诗人王昌龄梦中作梅花诗
南海有珍禽 名倒挂子 绿毛如鹦鹉而小
惠州多梅花 故作此词
所以很显然 东坡这首词是针对啊岭南的梅花而写作
而且呢东坡也谈到王昌龄梦中作梅花诗
后来词中里面就有两句 也是针对王昌龄的诗句来作翻案文章的
东坡这首词啊 形容这个梅花
冰肌玉骨的一种姿态 不受污染、不受呢外在的环境影响
她「冰肌自有仙风」好像是仙人降落凡间一样
如何去证明呢? 你看呢海仙都派遣了一个倒挂子
依傍在花丛边 可见她并不寂寞 「仙人迟来却无孤」
后面就写出她的姿态了 说她「素面常嫌粉涴」
她是白净的一片 不需要脂粉的一个涂抹 不需要外在的修饰 有种自然的美的姿态
而她的红唇 他写出是岭南梅花的特色
白白的花瓣边有一圈的红晕
所以写出 她天生就有这样的一种姿态
不会因为雨洗(过)之后 那个会涂掉她鲜红艳丽的本色的
那最后两句就写出 梅花的精神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他说梅花的高洁情操已经随着清晨的雾气一同散去
她不屑与梨花同入一梦
他是写梅花是独开独谢 不与梨花同时的
王昌龄诗说了「落落寞寞路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
东坡不以为然 他觉得王昌龄这样写的话 无形中就把梅花的调就降格了
梅花不屑与梨花同调 所以写的就是这种很高雅的精神
人间的凡品、众花都不能与梅花相提并论
唯有天上的云彩才能够跟梅花并称
过去啊把这首词就想象为 是为悼念呢他的侍妾朝云而作的
当年朝云陪着东坡贬谪到岭南 后来养病死于惠州
相传都认为这个是悼念之作
可是从东坡的话语以及他描写的内容来讲 这个说法应该是不足相信的
东坡这首词事实上也在写虚而不在写实
岭南梅花的高洁、坚贞、无畏 还有超尘绝俗的特性
不正是东坡不畏艰难、处逆境而不改初衷的那种高尚品格吗?
写花写人东坡是别有寓意的
这种手法后来在姜夔、姜白石〈鹧鸪天.京洛风流绝代人〉
的一首词里面 东坡就用了
借东坡的这种咏物的手法 就写出桃絮的在秋日时候
飘在水上如飞雪的情状 也写出那个桃花的那种精神意?
而不纯然是为悼念一位死去的歌妓而作的
过去都是把本事附会在词篇 好像是若有其事
得以确解 但是往往就是阻碍了我们的联想空间
东坡的咏物词啊 咏物离人、借物抒怀 所咏不管是石榴、梅花或者柳絮
就由一般的比喻慢慢呢 已经提升到一个象征的一个境界
花的幽独、高清
或者他比喻为女孩子的心境 这正是东坡内在心情的一个投影
我们值得注意的一点是 东坡词中的女性形象
包括之前哪在〈洞仙歌〉里面形容的那个花蕊夫人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那种样貌
或者在〈定风波〉里面 赞美犹如那一种像是犹带岭梅香的
那种神采 都呈现出一种冰肌玉洁的那种形貌
那种「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的一个时间意识 一直都贯穿在东坡这些女性书写之中
但纵然如此 在背后的一种
像梅花高雅、绝俗、充满韧性的精神 也始终都维系着
写花写人 一直一以贯之 东坡都贯穿着这种精神
东坡或者用冰肌玉骨、或者清凉无汗
晚凉新浴等等的一种形容 来写出女孩子
一种爱洁净、优美、高洁的一种姿态
正如同他自己爱写呢 近无邻、免泥行的人生道路一样
总是要保持一种洁身自爱、不同流合污的那种姿态
所以看得出呢东坡的文学塑造里面 有种对纯洁之美的那种追求
所谓清凉无汗等等都呈现出这样的一个姿态
因此 东坡词中的这种冰雪美人的意象
可以说是看出他内心一直想保持 一种心灵洁癖的一个面向
我们不要忘记了 东坡在黄州时期
他自己在人间搭造了自己的房舍 他取名就叫雪堂
从雪堂到冰肌玉洁、到写梅花精神 事实上都有关联的